一个夜晚。月亮落进了井里。一簇簇的苔藓沿着井壁爬行。冬天的天空灰蒙阴暗，偶尔有几片光流落人间。多年前，无法清晰的往事。在一场怀念之后，却成为人生中触手可及的心慌。有时，就坐在关上窗帘的房间里，会看见一些微光，抖动着，把时间消失殆尽。想念故乡的井，那些从黑白时光中络绎而出的人们。肩上扛着生活的酸辛。一个夜晚。与无数个夜晚。她们在井台安静得守候。关于水，不得不提上日程的主题。想着那年随口吟出的那句“古井生波何不平”。想起那年的月光，从母亲口中陈述的往事。被浮桶打上的井水明晃晃得像月亮的光芒。
冬天的傍晚，坐在有桔黄色灯光的温暖的车厢里。沿途可以看见缩着衣领，在寒风中赶路的人群。城市的灯火通明，可以看到路两旁的树，披着几片冰霜。它们的黑影紧紧叠在一起，一朝冰霜焕散的刹那微动，源于时间深流的静默。汽车一站一站的驶过，陌生的旅客紧紧得靠在一起。冬天，他们相互取暖。在短暂的相聚后，车外的寒冷使他们裹紧了大衣。木然相视，木然离开。
冬天的傍晚。那只鸥鸟还在海面的上空低低盘旋。水里有两股暗流在涌动。一股从遥远的外海进来，在适当的水域，它们与从岸上流下的污流相卷，形成一个旋涡。那天我乘坐一条挂机船，到对岸的山上办事。船上的人员告诉我这些理由。水天茫茫，这些海水后来不知到哪里去了。一些渔船燃起了炊烟，船上的男人拿着饭碗，扒拉着雪白的大米饭。有时，仅仅是有时，在深夜，我会非常迫切想念一个馒头的味道。那清晨残留在齿间的甜甜的、微湿的味觉。使我一夜难于入眠。
冬天的傍晚。几年前，留在记忆时光的我。看望那个老人。他的体格依旧健壮。只是谁都知道他的生命将在某些时日后结束。他笑着看着我，女人蹲在灶间。彼此小心翼翼地绕开死亡的话题。他只是说想吃一些东西，可吃的东西马上会吐出来。一笔巨大的且未能保证生命获救的医疗费，使他望而怯步，坦然面对死亡。
那些青春的记忆，那些年青时的爱情，流落世间多年。他早已化成尘埃，此刻我轻轻想起，而心灵竟然没有一丝疼痛的感觉，只是很清明地看着年华跌落。世事就是这样，那个我应该叫“姨丈”的男人。少年不堪回忆的片段，那时的最后一面相见时的坦然，使他的形象一度在我眼前高大。
冬天的傍晚。冬至节气已经过去。寒流兵行千里。我安静地想着爱情的美好，看着一卷南怀瑾老人的《我说参同契》，冬至。一阳始生。一条有些幽深的胡同。理发店那个瘸腿的中年人正在抽水烟。风卷过店前的招牌，哗啦啦地响，空气中只有理发钳在力磨擦后发出的清晰的声音。那些黑黑的、白色的头发，于那一刹那，脱离了“我”，它们完成生命的新陈代谢成为尘埃。而依附于我们“自性”之上的血肉器官，它们又会在何时离开我们？
冬天的傍晚，我想起那个女孩，自那最后一面后，已十年未见面了。我不知道她结婚了没有，那时她像交际花一样穿梭于小城的男人之间。实在没有什么可想起的，冬天的傍晚。她与我佯装安静得坐在“迪吧”里。她神秘地告诉我，那个台上领舞的帅哥，追求过她。她的哥哥是我同学，也是小城的一个骄傲吧。父子两代北大人。同学聚会时，他们有时会谈论起我，说我失踪了，淡出红尘了。正像那年在朋友的结婚酒宴上，他坐在我身边，我突然想问起他妹妹的近况。几次欲言未止，便沉默了。我们彼此间很尴尬。一会后，他说去敬酒了，一会儿我也离开了酒桌。
冬天的傍晚，日头西移。寒潮是片片剥落的鱼鳞。金光闪闪得嵌在时间的粉墙上。似乎不觉得冷，有些暖，旁据于体内。落日刹那间，跌落于山的背后。光秃秃的地面，褐色的泥土搀杂着石块，在呼啸的北风中凌乱。随舞的是散淡一处，俯拾皆是的时辰。善攻者酣畅于九天之上，善藏者，藏于九地之下。这样西斜的日头，春秋伍子当年若未见，怎萌生，吾日暮穷途兮的千古喟叹。而这时间涂抹过去的九天九地，已是日头东升西降的那一刻微醺。
冬天的傍晚。可以就着次第亮起的城市灯火。烧一壶水。于宁静处抚听水在壶里“毕剥”跳动的声响。暖色的覆盖，久无音信的朋友，或者正在远方的路上赶路。某一个时辰，他们的脸上写满岁月的风霜。风尘仆仆地来到你的眼前。手抚摸着暖暖的杯盖，寻思着哪一卷书可以消磨这微寒的天。刚日读经，柔日读史，既无经史可看，何不如翻一卷《孙子》。始计、谋攻、军争，妙在如神龙潜伏无迹。以道驭兵，全争为上。千古的旷野，历史的荒滩，风中黯然的旌旗，莫非道之无争。弥漫于时空的道，究其竟无道非兵。心争为上。不知究竟，只窥门户。
冬天的傍晚。可以回忆起人生中一些不经意的惊喜。书中自有黄金屋，诚然是也。于那一年傍晚的书店，百无聊赖翻阅一本现代人物传，竟于书中翻出一张崭新的五十元人民币，旁顾无人，也就欣然笑纳。那样的故事，十多年后想起时，脸上还微留笑意。而关于文字，于我最初，竟是由小学时的一篇作文引起。记得那时，写一篇老师规定的以劳动为题目的命题作文，其中于劳动的具体场面细加描绘，竟也被那位老师当作范文在班上同学面前当场朗诵。那时心里小小的欣喜，是少年的我最大的秘密。
冬天的傍晚，想起那些无缘由大脑昏乱的日子。凌晨三点，走在小镇街道，心里那清凉的寒意；路灯的光影影绰绰地流动，码头边的大海沉浸在一片黑暗中，星星点点渔火，倒映着水面的微波，轻轻地晃动。一场酒后，黯然睡去。心灵的挣扎总是在午夜明媚的月光下归于平静。老家的屋子，还在世的外婆，总跟我说，离此几十米远的无主坟头，月光之夜，会有长袖古衫的前朝人对着月亮长嘘短叹。我终究是没见到。一个传说吧，那从心里冒出的寒意，却使我那以后，半夜醒来听见山风呼啸过树林的声音。会紧紧裹住身边的被子。
冬天的傍晚，会想起远在四川的校园。想起游历的重庆龙水湖、大足石刻；自贡的盐都、内江的甜城、宜宾的竹海。想起与初恋的她的初识，以及最后一个电话后她的黯然南下。在多年后重新接到她的电话。想起在三十茶居看她离别后的经历。某一个烦躁的夜晚，她说起她的儿子，我的嘴里嚼着冰块。夜深从温暖的被窝爬起为她的儿子写命题诗歌。她神气地告诉我，那首祖国的诗获得三等奖。难于忘怀的，还是初识时，她的一头过腰的长发。那件黛青色的风衣，以及一次电话的长久沉默。冬天的傍晚，我想起那篇龙水湖的校园广播稿，可是再也不见了。她曾经靠在校园宿舍的椅子上细细听过。后来她告诉我校园后山的玉兰花开了。
冬天的傍晚。门前其实空荡荡的，只有晚风的来去。月亮升起时，一片月光就此遗失，它们不知道去了哪儿，但我心头是一片空明。如果心能安宁，那么让脑疲倦、反复折腾又如何呢？即使那天，在一座寺院，面对一苇北上黄河的达摩像。看着冬天的雨滴，从开着的天窗滴下，圆形的池塘便溅起一片一片的涟漪。想起那些经文，彼时已融入大千世界，独自怔神了一下，只一恍惚的心宁，仿佛一切至少有了补偿。
冬天的傍晚，月亮即将升起。今夜的星子，在世界的一隅浮沉。想起那些往事，经久不息的光阴。这么流逝着。亲人们饭后，在房前的空地，搬来条条竹椅，古老的故事在反复讲起，沉睡的孩子，黑夜走后，一片月光将守候着一个清晨的到来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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